到腾冲,纯属意外。春节,原计划与几个朋友相约开车去云南河口度假,领略一下在越南边境小镇热带地区的法式建筑风貌。突然爆发的禽流感在越南闹得沸沸扬扬,使得我们望而却步,只好改道腾冲。重新调整心情,去体验一下火山脚下滚烫的地热、温泉,放松因繁忙工作而绷紧的神经。 到了腾冲,才知道有一个和顺乡,据说这里有全国农村最大的图书馆,本不以为然,抱着随便看看的想法,好早点结束去温泉多泡泡澡,一行人一早来到了和顺乡。出人意料,一座拱桥连通石牌坊式的大门映入眼帘,显出了它与众不同的气派和神韵。让我们的精神和情绪都为之一振,孤陋寡闻的我们从不知这深山边陲、火山热海中,还有这样一个人地相融,城乡合一、中西合璧、身藏不露的和顺乡。 中国最大、最古老、藏书最多的乡村图书馆 一条条火山石铺就的石板路和一条护村河包围着村庄。和顺之名,相传由“河顺乡,乡顺河,河往乡前过”而得来。后来为求雅化,将“河顺”改为“和顺”,有和睦顺畅之意。信步踏上这青石小道,跨过石拱桥,跳入我们视线的就是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和顺乡图书馆,据说这是中国农村最大、最古老、藏书最多的乡村图书馆,他像一个睿智的长者,在不经意间,默默的向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异乡人述说着和顺的历史、兴衰和沉浮。他也向我们展示了这个古老村庄的儒雅气息。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乡村图书馆不是处于汉文化发源地的中原属地,而是在这山高谷深、蛮荒边野的边陲小镇。这不得不让我们惊叹不已。是什么原因促使这里有了这样一个乡村图书馆?又是什么样的人常来光顾这个图书馆?接下来的发现更是让我们感慨万千,流连忘返。 火山腹地中的驿路边镇 带着从图书馆引发的疑问,我们步入了旁边的小巷。一个敞开着大门的老屋里几个编藤椅的妇女正在手脚麻利的忙碌着,看着旁边编好的一个个精美细致的椅子,不禁好奇的和她们聊了起来。这里有几家是靠编藤椅为生的,不同于别处的是这里的藤是来自于缅甸深山,叫“香藤”,它的韧性很好,不易断裂,故编的椅子经久耐磨,几十年不衰。据说这种藤要30元一斤,编一把椅子也约需一斤藤,加上藤椅的架子和手工钱,成品椅子60-70元一把。我都禁不住想买几把回去,以保承日益减少的民间传统工艺文化作品,只可惜我们这次开的是轿车,而不是以往的吉普车,只好望“椅”兴叹了。在这里,我们初次了解了腾冲人与缅甸的缕缕情愫。和顺乡是腾冲县的一个侨乡,以汉族为主。主要是在明洪武年间从内地江西、四川、湖广一带征募来镇守边关,先“屯军”后转为“屯田”。由于地处火山腹地,山多坝少,光靠门前的少许土地已经是不能养家糊口,只得另辟新径——走“夷方”,即走出国门。最佳的选择自然首选近邻缅甸,当然东南亚的其他国家、甚至南亚的印度、巴基斯坦的也有。早在2000多年的西汉时期,这里就是古代川、滇、缅、印南方陆上“丝绸之路”必经之地。有“蜀身毒道”之称。和顺,就在这“官马大道”之旁的驿站,在上个世纪初,由于微薄的土地已不能满足于渐增人口的需要,年青的男人们又开始沿着这条古老的驿路游走他乡,去追寻他们的发财梦想。的确,有的人在国外艰苦创业就这样富甲归来,买地盖房;但有的人可能就此命舍路途,魂归他乡。 富贵他乡、荣归故里,腾冲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的。 我们脚下的这些火山石铺的路,就是那些从异国他乡省吃俭用而攒下的一个个铜板铺就而成。在国外攒了钱的,发了财的,回来后风风光光,大兴土木铺地盖房。他们不光带回了大量财富,也带回了新的思潮、新的文化、新的观念。一栋栋精雕细刻,造型各异,既有仿中原民居式的花雕木窗、前庭后院,又有南洋建筑风格的骑马楼,甚至于还有西洋式建筑风格圆拱门、伊斯兰教建筑风格的宝塔顶。这些都是侨居国外的旅人们根据各自的见闻和各自的喜好,自行取舍搭配而成。 在一家敞开着大门的院落里,我遇见了一位非常热情好客的老妇人,叫寸果英,1930年出生,今年74岁了。出生在缅甸,其父母在缅甸果里做生意,她也随父母侨居缅甸。由于经商有道在缅甸攒了钱,在她一岁时,曾随父母从缅甸回来。开始大兴土木,人背马驮运木背石,。请大理人砌石、剑川木匠修房,一个精巧雅致仿中原四合院式的房屋就这样建成了。然后一家人又重返缅甸。这是当时所有游子们的一个共同的愿望,富贵他乡,本土难忘,有朝一日也好落叶归根啊!殊不知,这还真派上了用场。1942年,在她12岁时,日本人侵略缅甸,她的缅甸家遭了难,全部财产损失殆尽。当时日本人也占领了中国的很多地区,到处兵荒马乱,全部家人只好兵分三批,辗转多处才又重新回到了腾冲,也算还有一个可以休养生息的家园。从此一家人又在这片火山脚下安居乐业,生老病死。如今的寸果英老人,父母早已过世,只有她还继续在这老屋和她的儿孙们安度她的晚年。 在不经意间,我看见一户半开着的大门有点特别,就随手推了进去,规整的木雕花窗四方排列,仿佛跨过那个门坎就跨过了一个时间隧道,把我们带到了上个世纪之初民居庭院,一下子就锁住了我的视线。使我径直走向了这些雕刻精美绝伦的窗花前,全然不顾这屋里是否有人没有。回过神来后才发现:这家的造房格局与其他家有所不同。一进门,一个两三平方米方的门厅把院落一分为二,两个长方形的院落左侧非常精致典雅,而右侧则陈旧破败。两个院落里都没有人。门厅右侧的躺椅上睡着一个老妇人,似在打盹。而她的旁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大约四十来岁的年纪。开始我以为这里住着两家人,就问中年人,左侧人家是否有人在,我想进去参观一下。谁知他说:“你只管参观,我便是这家的主人。”我顿时好奇起来。同为他们家,为什么两侧的院落大相径庭呢?随后他告诉我,右侧的房屋是清朝时所建,而左侧为民国时所建。让我目空一切闯进去的正是左侧院落。我一边跟主人聊着天,一边才开始环顾四周,发现门厅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小楷文字说明,文中简略介绍了一个叫寸如东的人。一问中年人这人是谁,他指我去他们左侧庭院的后院看,那里有一幅约一米见高的老照片摆放在一个案台上,一个身穿锦缎长袍夹袄、头带洋顶毡毛的长者,面目和善的端坐在一把高背靠椅中。一副大家风范,气宇不凡的样子。这时候一个约60多岁的长者进了院门,随之告诉我:他叫寸健民,照片上的人是他的曾祖父,字如东、号海亭。自幼才能出众,性情豪爽。十几岁就到缅甸经商。由于为人平和,克勤克俭,且又精通玉石,经营得法,不到三十就成为巨商,赢得“翡翠大王”之雅号。清光绪十一年缅甸沦为英国殖民地,侨胞们的生命和财产都受到了威胁,人人惊恐万状,不知所措。而当时昏庸的清政府也无暇顾及远在海外的侨胞们。寸如东毅然挺身而出,开始自救。他不顾个人安慰,奔走于瓦城、仰光等地,联络滇、闽、粤各地的侨胞一起会见英军统帅,强烈要求保障华侨的生命财产安全,致使英方被迫答应公开作申明约束自己的军队。寸如东由此而来受到了缅甸华人的敬佩和爱戴。推荐他为中华会馆的会长。孙中山曾表彰寸如东是“华侨旗帜,民族光辉”。寸如东在经商的同时还不忘教育兴国,在他告老回乡后,思想新潮的他看着家乡的妇女们还停留在封建传统的旧时代,提倡妇女解放、反对妇女裹足。他自己投资在村里创办了一所女子学校,鼓励妇女读书,接受教育,与社会同进步同发展。这就是当时云南第一所女子学校——和顺明得女子学校。此外,他还捐钱给图书馆买了大量的书报供大家阅读。 从寸家出来,思想还沉浸在对寸老伯的崇敬与钦佩的回忆中,一阵悦耳的京胡声飘进了小巷。顺着琴声,我们来到了一家小小的古玩店前。一个瘦小的男人正在聚精会神的拉着京胡和着一个小型台式收录机放出的戏曲唱段,怡然自得的陶醉在自娱自乐之中,全然不顾是否有来客造访,是否该停下来接待顾客。古玩店中陈设着一些老的雕花刻物家具,一些旧式的家庭用品(如油灯、烧碳熨斗类)和一些小的摆设物件置于案台木架上。我们也不懂古玩,也不是来逛店的,我们只是被一种熟悉的乡音、一种恬静的乡情所吸引,不由而同的走进了店铺。就这样静静的充当了老先生的听众。老先生头也不抬,还是神情专注的拉着他的琴,只在我忍不住问同伴:京剧?他才插一句:滇剧。对于我这个戏剧外行来说,只听过京剧,越剧、川剧等,对滇剧确实是知之甚少,也不知它也能用京胡伴奏。却不料会在这里开了黄腔。正在我有些不好意思时,进来一大帮人说是专门来看古玩的,我们这才赶紧告辞,继续走访民居。 和顺虽地处边野乡村,但却处处透露着一般乡村所没有的书香和儒雅。他的一些小巷是依姓氏而建,房屋也是依姓氏而居,小巷的巷口往往有一巷门,大门一关,可把同姓族人与别姓人分开,可以避免外族的干扰,增强同族的团结和亲和力,同时也可起到防贼防盗的作用。巷门的上方,都有几个能尽显其文雅别趣的文字,“人物咸熙”、“景物和熙”、“霞辉聚瑞”等等。加上一进村门的图书馆横梁上的“文化源地”和每家各户的门联横批,无不呈现出其深厚的文化底蕴。也展现了和顺人亦商亦儒的精神修养。这里是和顺人诞生的源地、这里是和顺人放飞梦想的地方、这里是和顺人的家园、这里也是和顺人寻根终点。和顺人从这里走出了国门,走向了世界。如今的老屋许多都是人去房空了,偌大的房屋家产要就是仅留一两个老人居住,要就是请人看守。我们在弯楼子民居中,遇见了李氏家族的第五代后人李昆八。老人今年69岁,是这个家族唯一留在老屋看房子的。李氏家族的兴起是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她的曾曾祖父李永茂是做贸易的,其开的“永茂和”商铺不光是在腾冲、在云南各地、在江南、甚至在缅甸各地都有他的分号,可谓跨国贸易了。一百多年过去了,如今其200多人的李氏家族后人现在是遍布世界各地,缅甸、香港、英国、美国等等。留存着这老屋,就是留存着祖先的基业、也就是他们的根之所在,心之向往,是他们灵魂的最后归宿。 在村口,与我们走散的朋友正从刘家大院出来,问我们去过没有。在朋友的指引下,我们又来到了村子另一侧的刘家大院。院门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巷深处,推开大门,有俩位老夫妻正在做饭,看见我们进来,热情的相邀和他们一起用餐。谢过以后我们说明来意,老妇人放下手里的活带着我们四处参观,并充当起解说员来。她告诉我们:她叫李焕琼,66岁,是县人大的退休干部。其夫刘玉辅,今年70岁,是刘家第十九代后人。刘家是公元1381年明朝洪武十四年从四川巴县过来屯军。现在的住房是建于清朝末年,距今已近百年,是递进式四合五天井走马转角楼式建筑。大楼可上可下,互相连通,占地面积1300多平方米。与我们所见的其他院落所不同的是,最外的院落很小,不太起眼。但穿过厨房又是一个套一个的院落,如迷宫一般,有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一问才知,这是祖辈们因攒钱的多少先后修建的。与大多数人家一样,他们家的祖辈们也是很小就离家“下南洋”,经过艰苦创业拼搏,有了一定的积蓄后,首要任务就是回家盖房。既为父母、妻儿有一个遮风挡雨、寝食无忧的场所,也为自己少小离家、老大归来的经历有一个完满的交代。家里有了房屋、有了田地,在外谋生的人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少了一份牵挂、一份内疚。也多了一份满足、一份成就。最外的也是最早的院落,是清末时其曾祖父在缅甸经商攒钱后回家自行设计所建。而后其伯父、父亲也子承父业,继续在缅甸经商,但所不同的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们不光学会了经商,还学会了知识、学会了生活。因缅甸属于英属殖民地,或多或少带有一些西方的文化迹印,他们也把它融入了自己的学识之中。其后院就是其父亲和伯父自己设计作图,自己作画请木匠雕刻,具有个性化特点的建筑杰作。三房一照壁,一正两厢房。照壁石材取自腾冲的火山石。乍一看,也跟别家也没什么两样,却不知这壁、这窗却大有文章。你看:人家的壁就是壁,最多多添一幅画,而这家的壁上却开了上下两层共六个半圆形的窗,两旁一对联“天琼艳以坐花,飞羽 而醉月”一种仿欧式戏院包厢的乐台式建筑,家里有喜事时或宴请宾客时,可在此奏乐、吟诗、赏月、观花、作画,真可谓“闲登小阁看新春,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而房屋四周的窗花,却是典型的中国中原中空式木雕,再一细看,每一扇窗有每一种图样,有几扇窗就有几种图样,形态各异,雕工细腻而精美。真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啊,融西方文化和中原文化为一体。据说这房建了十年,而雕刻用了三年。这样的古宅民居,确实凝结着几代人的心血、几代人的财富和几代人的梦想啊。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廋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我的脑海中突然跳出这一段诗句,这不是对和顺的真实写照吗?对和顺的人来说,男人外出谋生,女人留守家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却不知这天涯两地,也许就是生死两隔。外出的路穿过丛林,走过古道,充满了坎坷、艰险、生死未卜。留守的人虽有小桥流水相伴,却是落漠、孤寂、前路茫茫。“有女莫嫁和顺乡,一世守寡半世孀”,这是腾冲自古流传下来的一句民谣。和顺的女人在一生的守望中,红颜消退,鬓发变白,可能最后只是换来一块冰冷的贞节牌坊。曾经的和顺大大小小的牌坊遍布村前屋后,而今都已在文革中被当成“四旧”推掉了,只留下了一些基石,似在向人们述说着这些远古的悲凉故事。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当时光洗去了铅华,当岁月留下了沧桑,这古宅老屋,青石小巷,不更显出了它不同的阅历和风貌。不更显出了它的古朴典雅、回味悠长。 |